蚊子“越灭越耐药”,“以蚊治蚊”提供全新思路

时间:2025-09-25 10:48:18点击:3健康头条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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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健康时报记者 谭琪欣 王艾冰)9月的广东,白天气温仍高达30℃以上。凌晨7点半,广东佛山还笼罩在清晨的光晕中,林永利已经带着他的灭蚊攻坚消杀队开始了一天中的第一轮作业。队员们背着重达30斤的药瓶,穿梭在窄巷间,喷洒出的白色药雾迅速笼罩了村落的大街小巷。“(基孔肯雅热)疫情严重的时候,我们每天要这样早中晚各喷三次。”

这是村书记林永利(化名)在基层组织灭蚊工作的第十个年头。令他困惑的是,现在蚊子好像越来越聪明了,“一种药用不了多久就得换,不然根本杀不死。”

三周前,他所在的村子在部分区域引进了“以蚊灭蚊”技术。技术人员定期在公园、垃圾场等公共区域释放实验室培育的“绝育雄蚊”,目前试点区域效果不错,未再出现新增病例。在林永利看来,在科技的推动下,这场持续数十年的人蚊之战正悄然转向,而这一转变无疑是个好的开始。“有时候,巧劲或许比蛮力更管用。”

蚊虫消杀工作仍在进行时

“今年雨水特别多,基孔过后,接下来就是登革热,防蚊灭蚊工作还不能掉以轻心,起码要干到11月。”林永利说。

两个月前,作为全国基孔肯雅热疫情的“中心”,佛山开始了一场大规模灭蚊攻坚战。“各级***高度重视,增派人员参与消杀。”林永利介绍,村里消杀队最多时有50人,天刚亮就开始工作。数支小队分头行动,从不同区域向中心合围,确保全覆盖,一次消杀持续两个多小时,疫情严重区域一天至少进行三次。

继佛山后,广东江门市9月20日公告,结合当前该市基孔肯雅热疫情防控形势,决定启动江门市突发公共卫生事件Ⅲ级响应。江门市新会区灭蚊工作组人员任超(化名)告诉记者,“常规防蚊工作一般从5月开始,但今年基孔疫情出现后,灭蚊力度急剧增强。我们已连续一个月取消周末休息,全力投入攻坚。”据他介绍,全区实施地毯式消杀,每天上午9点起开展首轮作业,傍晚进行第二轮,重点覆盖菜市场、垃圾站、下水道等区域,部分高风险点甚至一日四次。

照理说,连年高强度集中消杀后,蚊子应大幅减少。但据任超多年的观察,每次集中消杀后蚊虫数量虽短期下降,一两个月后却总会回升:“每年持续近半年的消杀,蚊子好像永远清不干净。登革热年年有,今年还有基孔热。”任超很疑惑,蚊子为何总是灭不完?

中山大学热带病防治研究教育部重点实验室原主任,美国密歇根州立大学微生物、遗传和免疫系终身教授奚志勇解释,“蚊虫的繁殖能力极强,一只雌蚊一生可产卵6-8次,每次200-300粒,光靠人力难以抗衡其繁殖和病毒传播速度。”他的团队在广州市一些日喷两次药剂的社区中发现,集中消杀几天后,区域蚊虫密度虽有所下降,但那些本应被重点清除的“高危群体”——老蚊子,依然大量存在。研究人员通过解剖发现,这些老蚊子卵巢已经发育,有明显的特殊形态,证明它们已经吸过血,具备传播疾病的能力。“根据推断,它们很有可能是产生了抗药性的超级个体。”

“老蚊子才是病毒传播的主力军。”奚志勇介绍,“蚊子孵化后前四天通常不吸血,一般在5–7天时首次吸血。即使吸了带毒者的血,也不会传播病毒,第二次吸血时才开始传播。也就是说,只有活到一定‘年龄’的蚊子才真正构成病毒传播风险。而高频率的不间断喷洒,杀死了大量年轻蚊子,却无法消灭耐药的老蚊子,相当于在不断筛选高强度抗性基因。”

数据证实了奚志勇团队的观察。以传播登革热和基孔肯雅热的白纹伊蚊成蚊为例,《广东省2023年白纹伊蚊成蚊抗药性研究》显示,在全省17个地市49个监测点中,该蚊对常用拟除虫菊酯类均产生抗性,对有机磷类也广泛耐药,对氨基甲酸酯类部分出现抗性。2025年9月,东莞市疾控发布数据也表明,当地白纹伊蚊对多种菊酯类药剂均呈现明确抗性。

杀虫剂成为“双刃剑”

“杀虫剂对蚊子,就像抗生素对细菌。”清华大学基础医学院长聘教授程功告诉记者,长期单一使用某种化学杀虫剂,实则为蚊子打造了一个“优胜劣汰”的筛选环境——绝大多数敏感蚊虫被清除,少数具备天然抗药性的个体却存活下来。这些“天选之蚊”不断繁殖,将抗性基因传递下去,最终使整个种群对该类药物产生免疫,“蚊坚强”由此形成。

“蚊虫产生抗药性,是自然选择下的一种典型进化表现。” 南方医科大学公共卫生学院热带医学研究所顾金保教授补充介绍,目前公共卫生领域常用的蚊虫杀虫剂主要包括拟除虫菊酯类、有机磷类和氨基甲酸酯类。其中,拟除虫菊酯类因高效低毒而广泛用于家庭和社区消杀,占全球家用卫生杀虫剂市场的80%以上。然而,正是由于其长期大规模使用,蚊虫对该类药剂的抗性问题尤为严重。世界卫生组织数据显示,全球已有89%的监测国家报告蚊虫对最常用的拟除虫菊酯类杀虫剂产生抗性。

由世卫组织提供的基孔肯雅热应对方案中曾提出,疫病传播时各国卫生主管部门可将灭蚊的方式作为紧急措施,但同时提醒各国要审查杀虫剂产品和应用技术,把蚊媒对杀虫剂的耐药性,以及杀虫剂对环境和人类健康的影响等纳入公共卫生监测系统。

蚊子普遍出现抗药性对公众意味着什么?顾金保指出,在居民层面,常见的感受是“蚊香和电热驱蚊液效果下降”,需要增加使用频次或剂量;在社区与公共卫生层面,化学防控措施的“屏障作用”减弱,将导致疫情防控难度加大,消杀成本上升,对疾病防控构成新的挑战。

但蚊子多,就一定等于疾病传播风险高吗?事实可能更为复杂。程功团队在云南文山开展田野调查时便注意到:尽管当地蚊虫种类多、密度高,却几乎未见登革热流行;相比之下,新加坡的蚊子数量并不算多,却屡屡发生登革热疫情。

“由此可见,真正的敌人并非蚊子本身,而是其携带的病毒。”程功说,但遗憾的是,目前科学界对蚊子和病毒之间的互作机制仍知之甚少,蚊媒病毒相关的基础研究投入也远远不足。随着全球气候变暖,蚊媒栖息地正逐渐向北扩展,蚊媒病毒传染病很可能成为我国未来需要重点防范的公共卫生问题。然而当前我国的蚊媒防控理念仍停留在依赖喷药、清理环境卫生等传统手段,已不足够面对新形势、新挑战。

“以蚊灭蚊”提供新思路

在喷杀等传统手段略显疲乏的当下,以绝育蚊虫技术、共生菌等为代表的生物治理技术正逐渐进入科学界视野。

“自然界有3000多种蚊子,但在人类重要疾病传播中,主要的病媒是伊蚊、库蚊和按蚊,无差别全面消杀既不科学也没必要。”奚志勇介绍,他的团队于10年前开发出沃尔巴克氏体技术,这项技术通过“以蚊治蚊”的理念,将实验室培育、携带沃尔巴克氏体的目标蚊种(如白纹伊蚊雄蚊)释放到野外。这些雄蚊不吸血、不叮咬人,与野生雌蚊交配后,可使它们产下的卵无法孵化,相当于为蚊群实施了“绝育手术”。

此外,沃尔巴克氏体还具有母系传播的特性,一旦雌蚊感染,其子代也会世代携带,从而从源头上持续降低蚊媒的种群密度。发表在《新英格兰医学杂志》上的研究数据显示,在印度尼西亚的“以蚊治蚊”监测区域,通过释放带菌蚊子,最终使登革热发病率下降77%,住院病例下降86%。新加坡的合作项目也证明,释放带菌雄蚊可降低登革热发病率74%,蚊媒密度降低80%-90%。

共生菌环境干预也被视作是高效、可持续的新型蚊媒防控手段之一。程功团队经研究发现,自然界中某些共生菌(如Rosenbergiella_YN46)能够显著抑制蚊子携带和传播病毒的能力。通过向蚊虫孳生水体中添加这类共生菌,从该水体孵化的蚊虫其登革病毒感染率明显下降。这一方法有望阻断登革热等蚊媒病毒的自然传播链,构建起一道长效的“病毒防火墙”。程功透露,“现场实验云南西双版纳已在四个高风险村庄同步展开,初步效果正在进一步观测中。”

跳出“越灭越耐药”的循环,破局关键或许在于从“救火”转向“防火”。这意味着,蚊媒防控需要从依赖短期消杀,过渡到建立一套融合环境治理与生物技术的长效机制。

在顾金保看来,这不仅是一场技术的升级,更是一次治理理念的重构。“唯有以更长远的眼光进行系统性重构,才能在这场持久战中掌握真正的主动权。”

(责编:荆雪涛)